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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多斯以羊绒衫、煤矿出名,也经历过经济形势的大起大落,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有一座硬件条件全国第二的赛车场,仅次于上海F1赛车场。十年前,这座被草原和沙漠包围的城市希望从“马背时代”跨进“赛车时代”。十年过去,赛车场艰难经营,开始养鸡。
在现在鄂尔多斯的十余位车手之中,李天齐自称第一。鄂尔多斯赛车行业下沉后,李天齐这样的爱好者得已进入这条赛道,他的飞驰人生,也和鄂尔多斯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
最好的车手
李天齐自认是鄂尔多斯最好的车手。这座深处内陆的城市里,参加过正规赛车比赛、可以称得上车手的人不超过十个,他都认识,也都鄙视。他一个个评点,这位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那位是“属于那种吹牛逼的选手”,还有一位“车什么数据都不懂,他能弄好赛车吗?”
他身高,体重斤,穿上紧身的赛车服,肚子往前突了出来。跨过驾驶室下面的防滚架,他低头躲开上方的防滚架,把自己塞进座位、戴上头盔。
李天齐的赛车并不美观,副驾和后排座椅都被拆掉,从外面看进去,防滚架贯穿前后,底盘裸露,全是生硬的金属结构。也毫无舒适性可言,赛车座椅薄且硬,两侧翘起包裹车手身体,安全带扣住拉紧,整个人就被固定在驾驶座上。空调和音响于速度无益,拆掉,车窗换成塑料的,为了减少风阻还得时刻关闭。
在他身后,是鄂尔多斯国际赛车场,硬件条件排名全国第二,仅次于上海,只需长度再增加一公里,就能达到承办F1赛事的标准。他开上赛道,交替驶过11个右弯和7个左弯,这些弯道组成一匹骏马的形状,最后在直道加速,车速达到公里/小时。
鄂尔多斯国际赛车场
年李天齐第一次来赛车场,韩寒正在比赛。《飞驰人生》的故事原型就发生在这里。那年是CTCC(中国房车锦标赛),这是国际汽联唯一支持的国家级房车赛事,韩寒的赛车在运来的路上损坏,技师团队连夜工作,第二天他开着翻修一新的赛车雨战获得分站赛冠军,并在年底获得年度总冠军。
赛车场建在新区郊外的山丘上,四周都是沙地,长满沙蒿和柏树。两三公里外就能看到这座巨大的建筑,波浪形的顶棚像是雄鹰展翅,两座灯塔向上伸展,代表蒙古的象征——三叉铁矛苏勒德。从高处俯瞰,黄沙间盘桓着骏马形的赛道盘,这包含一种希望:鄂尔多斯即将完成从“马背时代”向“赛车时代”的历史跨越,成为“北方赛车之都”。
站在鄂尔多斯赛车场入口前的广场上,前方传来赛车飞驰的轰鸣,背后远处始建于4年的康巴什新区高楼林立,却一片寂静。康巴什区所在地曾是一片荒漠,新建成时设计入住万人,相当于现在鄂尔多斯七个旗和两个区的人口总和。现在实际入住只有不到十万人。
李天齐从车上下来,摘掉头盔。赛车里空气难以流通,几圈下来,阻燃材料制成的赛车服和头盔内衬已经湿透。他身上这套装备获得国际汽联认证,据他了解,全鄂尔多斯只他一个人拥有。他全部的穿戴装备总价值八万。不久前赛车场举办本地赛事“成吉思汗大赛车”,预计招募12名车手,直到赛前四五天只招到4位。主办方请李天齐来参赛,他拒绝了,因为“那是比较低端的比赛”。
玩车之前,李天齐体重斤。他家是鄂尔多斯最大的白酒经销商之一,他穿着不合身的西服到北京、香港参加茅台或五粮液的订货会,站在红地毯上与背后的红色条幅合影。与大部分鄂尔多斯富起来的人一样,他的爱好是喝酒、打麻将、买路虎。
尽管自诩不凡,李天齐却并不是一个专业出身的赛车手。他曾在机关单位做司机,后来负责后勤、接待,那时他能设想的最好出路就是被提拔,三十几岁时做个领导。康巴什新区机关单位多,道路每天甚至有四个高峰期,据出租车司机的观察,分别是早上9点、中午12点、下午2点、傍晚5点。家长中午下班去学校接孩子,睡了午觉再回去上班、上学。
李天齐
按照原本的规划,李天齐会很快过上这样规律重复的生活。但他后来当上赛车手,就不再想过原先的日子了,觉得那是“一年只活了一天,重复了次”。
为了让赛车更快,他自学了控制赛车动力系统的电脑程序,宝马的程序和软件都是英文,他高中没毕业就去当了兵,英语差不多全忘了。很多技术问题得到国外网站找答案,他花三百多块钱购买软件,找到外国工程师的邮箱,先用百度把问题翻成英文发过去,等回复来了,再用百度翻译成中文。
他以此说明自己比其他本地人强太多,“体育竞技必须有人赢你才行,在本地没人赢我,所以就玩的很没意思。”他在比赛中得了亚军、季军,赛后向赢得冠军的外地车手请教,请对方坐在自己的副驾指点驾驶技术。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成吉思汗大赛车”每年举办四站,每站持续三天;另外有四次赛道开放日,每次一天。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鄂尔多斯赛车场的比赛区域空无一人。
7年前,第一届“成吉思汗大赛车”为培育本地车手,免报名费、免费提供统一的赛车,招募了十几位本地车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比赛。直到现在,与李天齐竞争的大约还是这些人。
“遍地都是钱”
车手并不从赛车场庞大的主建筑正面进入场地,他们会在路口转弯上坡,绕到主建筑的背面,那里是赛车场后场。20间P房(维修区)一字排开,赛车穿过卷帘门进入P房进行调试、维修,再向前穿过对面另一扇卷帘门,眼前是赛道的大直道和观众席。
在电影中,P房区域往往是最热烈喧闹的地方,技师们围着F1方程式赛车飞速更换轮胎,车手仍不停喊着“快!快!快!”,观众席上的欢呼声与赛道上的引擎轰鸣声交响。这样的场景主要发生在法国、德国、美国,赛车比赛也是汽车工业最先进技术的竞赛。参加最顶级比赛的车手年薪可达上千万美金。
走进李天齐在鄂尔多斯赛车场租的P房,却经常闻到一股烧烤味儿。他的冰柜常年冻着0串羊肉串,比赛后、赛道活动、甚至接待朋友,他都会支起烤架,熟练地捏起盐、辣椒、孜然,撒在肉串上,然后每只手攥十几个肉串展成扇形,正反拍匀调料。烤架平时就摆在P房门边,方便随时使用,他有时也用小炉子和铁锅做炖羊肉。
七月赛道开放日,李天齐担任烤串师傅,四五十位赛车爱好者在赛车场的P房里吃掉了串羊肉串、串鸡脆骨、串鱼丸。
李天齐主烤,他的赛车技师吴一飞在一旁打下手,负责把冻在一起的肉串分开。吴一飞一早就来到P房,坐在角落里掰肉串,和李天齐的健谈不同,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爱穿一身白,车后备箱里总放着许多棉线手套,从不徒手修车。他也喜欢夜里修车,四周很安静,只有工具和金属零件碰撞的规律声响。机器找不到问题,他就一遍又一遍地拆开、装上、再拆开,把零件一件件摆在一旁。他掰肉串的动作也像在摆弄工具和零件。
有一次他开车送我去采访李天齐,路上谈起自己刚来鄂尔多斯时的故事,我才发现,他也能滔滔不绝。他说那时钱特别好赚——白天在4s店做售后维修,售后部平均每天修八十多台车,忙的时候三百台。客户慷慨,买三百块钱的零件,直接给五百。夜里他干代驾赚外快,开车载三四个老板,下车时每人都醉醺醺地往他手里塞钱,开一趟能赚三四趟的钱。连店里收废机油的活儿都不少赚。那老头浑身沾着油污,一桶费机油一百多收了,转手翻倍卖出。老头每天只上午工作,拉几十桶油赚几千块,下午就出去打牌。
吴一飞
本地人说,那些年的鄂尔多斯遍地都是钱。他们用“那些年”指代年前后,鄂尔多斯人均GDP全国第一的那段时间。为了修喷泉和附近的楼盘,从全国各地来的工人多达二十万,搬砖头的一天工资三百元。一位出租车司机开车经过康巴什新区,只见路边站满了招手打车的人,上来一个人不管去哪儿,一律收10块钱。如果去机场,打表20多的距离,均一价。从8到年,他每年单开出租收入50多万,30多万的楼房他每年买一套。
年,首届鄂尔多斯国际汽车展览会上卖出了1台万元的布加迪、1台万元的迈巴赫、2台兰博基尼、5台宾利,还有40台路虎。工资两三千的人也能买得起豪车,汽车厂商因此在赛车场投入广告费,租场地举办活动,赛车场的主要收入来源于此。
吴一飞开车经过康巴什新区的主干道,双向八车道的路面被草坪与鲜花包围。更吸引人的是路两侧的路灯。每盏灯由18盏水滴形灯泡围成金字塔状,顶上立着金色的三叉铁矛,是蒙古族权力的象征。我后来得知,这样的一盏路灯价值近20万。一位出租车司机让我想象一个场景——元纸币一张张铺满路面,路建多长,花的钱就能铺多长。
“共克时艰”
年成吉思汗大赛车颁奖礼,冠军车手领了奖杯、戴上花环。对面观众席上稀稀拉拉坐着不到五十个人,没什么人鼓掌。他想象着如果观众席上满是欢呼的人群,“即使我们没有上场的机会,我们在P房溜溜达达的,我们也会感觉自己是一个车手,倍儿牛,是吧。但是没有观众。”他捧着香槟瓶子摇,但或许因为天太冷了,香槟始终没有喷出来。
李天齐第一次来看比赛时,赛车场还不像现在这样冷清。光是韩寒的粉丝就把P房门口堵满了。再之前,赛车场举办世界超级跑车锦标赛、中国方程式大奖赛,最热闹时一万多名观众坐满看台。连车模都不一般,主办方花高价把鄂尔多斯羊绒衫旗下的模特队请来,车手在P房被模特搭话,问一句你是冠军吧,那兴奋程度甚至超过喷香槟。
一位本地出租车司机来看比赛,他形容那种速度,“一个黑点嗡就过去了,你都看不清那是什么车。”晚上回家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耳边还响着嗡嗡嗡的声音。
在赛车场经营小超市的霍阿姨从8年就在这里工作,那场比赛她也看了。赛车场发了红色的统一服装,让全部员工都去当观众。观众席上好多人穿红色衣服,老的小的都有,后来她知道那是主办方70块钱一天雇的观众。关于这数额,另有一种说法是50-不等,有人专去路上找年轻学生来看比赛。
鄂尔多斯赛车场建设耗资10.5亿元,同期建成的成都和广州赛车场投资规模分别仅为1.8亿、2.8亿元。举办赛事也很昂贵,年世界超级跑车锦标赛运营成本近千万。那时,鄂尔多斯每年的财政收入超过亿,是整个甘肃省的1.5倍。这座城市正以“0辆路虎”、“人均GDP超香港”,“中国迪拜”闻名全国。
为吸引投资,鄂尔多斯以1万元/亩的低地价将0亩土地卖给华泰汽车集团,并赠送两家煤矿。赛车场也计划发展成汽车城,建4S店、维修改装、测试基地、科研基地,18个汽车品牌与赛车场签了意向性协议。
李天齐那时刚靠放贷赚了第一桶金,他从银行借出六七百万,月利一分四,再以两分八或三分的利息放出去,每月凭空入账八九万。当时鄂尔多斯流传一句话:“家家房地产,人人典当行。”“典当”指的就是放贷。康巴什一位出租车司机曾是农民,种地为生。征地让他一夜间获得70万现金,亲戚说把钱借出去,一个月能拿两分利,也就是一万四千块钱。“大家都在放,而且也是给亲戚”,一年间他每月都能收到利息,于是他把利息也借给了亲戚。
年,李天齐买了一辆路虎。他还有一辆改装了的铃木雨燕,那时就追求外观和声音,贴车贴、改排气和大灯。他和车友约在鄂尔多斯郊区一个叫九城宫的地方飙车,有时也在城市的街道上轰两脚油门。
他第一次来看韩寒的时候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去赛道上跑跑,但那时赛车场并不对爱好者开放。从年到年,CTCC等国家、国际赛事为鄂尔多斯带来了名声和人气,每场比赛都吸引几十家媒体报道,鄂尔多斯的酒店住满车手、工作人员、外来观众,外国车手聚集的酒店门口总有警察巡逻。
举办比赛的投入虽大,人们相信钱总能赚回来的。就像每一位拿全部积蓄放贷的人都相信,月底一定会接到通知领取利息的电话。
年7月6日,CTCC排位赛,赛道中的一个井盖被发现存在安全隐患,专家组围着讨论了4个小时,比赛被推迟。第二天早上7点半开始第一个组别的比赛,到了时间,清扫车却还在赛道上游荡,裁判、救护等配套都没到位。8点,第二个组别的赛车也来了,两组车争抢比赛时间,赛道入口堵成一团。
那是CTCC最后一次鄂尔多斯举办。在比赛当天的鄂尔多斯新闻里,关于这座城市的用词是“共克时艰”。此前十年,煤炭涨价,资金流向房地产,进而引发民间借贷的膨胀。这个链条在煤价下跌时突然断裂。年,鄂尔多斯的经济增速已经由内蒙古自治区的榜首位置跌至垫底。
年,宾利在赛车场做活动,三天卖掉六七台车。年初,豪车突然就卖不动了,奔驰取消原定在鄂尔多斯赛车场举办的全系列展示活动。鄂尔多斯地处内陆,无法海运,物流成本极高,厂商宁愿付违约金也不来了。
李天齐每年从上海、珠海等赛车业发达的城市购买赛车配件,运费就要花两三万。从其他城市来本地比赛,用拖车托板运送一辆赛车的费用每公里超过一块钱——北京七百多公里,珠海两千五百公里,而本地赛事的奖金往往只有一两千。许多车手衡量成本与奖金,便不来了。
一年后,“成吉思汗大赛车”取消官方组队,开始接受民间车队和车手报名。这时距离鄂尔多斯民间借贷链条断裂已经过去两年多,把钱借给亲戚的康巴什出租车司机每年只在春节收到亲戚的一千块钱和一提烧酒。还有许多他的同事,连车都是抵债来的。
李天齐也是那年第一次开车驶上赛道。他和车友花钱购买赛道练车时间,每半个小时块钱。直到现在,李天齐开着赛车在鄂尔多斯赛道里累计跑了0圈。他想就算韩寒再来,他也敢去比一比。
国内的职业赛车手除了为人们熟知的韩寒,大部分更像《飞驰人生》里的林臻东,家庭财力雄厚,足以负担动辄每年几百万的赛事费用和无底洞般的改装赛车成本。
另一条可能的道路是在圈子里被发现、被选择。王奕成为职业赛车手之前是爱好者,主要在北京、上海和珠海练车、比赛。发展成熟的赛车场总被车队、改装俱乐部、汽车厂商店包围。一次比赛中他被一家改装俱乐部看中,老板提出赞助他跑比赛。
李天齐在本地得到的赞助至多是机油和配件,从没有俱乐部邀请他成为职业车手。他在比赛中总出现小差池,有时刚出发就爆胎了,有时车莫名其妙坏在中途,有时过高速弯明明应该拼一下,他却早踩了刹车。他有时想,比赛中运气占50%,后勤占30%,技术只占20%,有时又想自己是年纪大了,过了三十岁,开始怕死。他决定在四十岁之前,把主要精力放在越野比赛上,参加越野比赛的老板车手居多,他们太有钱了,更怕死。
“整个车上唯一最不稳定的部件就是人”,王奕说,他现在也做赛车教练,在培训学员的时候经常强调重复的重要性。“我们在赛车当中可能更加希望是人跟机械融为一体,而不是希望机械跟我们人融为一体。我们想成为一个赛车上更加相对没那么故障率高的部件。”
王奕的生活被划分为比赛时期和训练时期,他严格控制饮食,很少吃肉,比赛期间几乎只吃蔬菜和营养补充剂。为保持身体状态,他晚上9点就会休息。
李天齐不想成为一个部件,也不需要以赛车为生。他的生活则依着鄂尔多斯的天气,温暖的3月到10月是玩车、冲沙的季节,冬天地面温度太低不能开赛车,他就去崇礼滑雪,往往一待就是半个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后半夜入睡,早上10点以后起床。他从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采访地点,其他当地人也大都如此,有时说“中午见”,有时说“下午见”,好像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准确的时间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