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阿布贾 >> 阿布贾机票 >> 无人区动物集体自杀事件幽灵塔03
“幽灵塔”长篇系列往期回顾(点击蓝字即可阅读):
:《年,我从海里捞起两个弃婴》
:《深夜,女友钻进陌生人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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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飞机上,秦况身边坐着王秀梅。
石小天在调研第一周结束时,接到了一通跨洋电话。得知石中建的病情急转直下后,他没有多作犹豫,乘坐当天的班机回国。
遭遇狮袭的那天,秦况一瘸一拐地走回绿洲。得知秦况在采集点的经历,石小天的表情变得很可怕。
手术修复让他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总是让秦况想起当年的那个丑八怪。
“你知道那里有狮子吧。”他转头看向站在车旁整理样本的李,声音出奇的冷静。
秦况按住石小天的肩膀,却被一股巨力扯了个趔趄。石小天走向李,对方的表情无辜且疑惑,分不清是不是表演。他攥住李的衣襟,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对方,“你是知道的,对吧?”
没等李开口,他一拳砸在李的下颌上。王秀梅尖叫起来,王江风和秦况连忙冲上去劝解。秦况从不知道石小天的力气这么大,如果没有黑人司机加入战场,他甚至怀疑,石小天会把李打死。
飞机抬升。波音的两台巨型涡轮介入发动机的做功,引擎的声音穿透复合材料,在秦况耳旁剧烈地轰鸣着。他被惯性按在座椅上,王秀梅握住他的手。
“在想什么呢?”王秀梅温柔地看着他,他却不敢回以相同的眼神。他相信王秀梅发现了他的异状,最近他总是想着那天晚上看见的事,不自觉躲避和对方的接触。
如果引擎在此刻坏掉,我们都会在一团火光中湮灭——他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一团巨大的蘑菇云,自从狮袭事件之后,他对死亡有了全新的认知。
原来人随时可以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死掉啊,可是藏在我心中的猜疑,会因为死亡而消失吗?
“王秀梅。”他叫出女友的全名,决定在这一刻做出。他努力注视着王秀梅的眼睛,但他看不透那双美丽的瞳孔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岩洞中,当他对石小天说出这件事的时候,石小天一脸轻松地告诉他:“直接问她就好了。”
对啊,直接问她就好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走进了李的帐篷。”他拼命地想从王秀梅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情绪。对方只是笑笑,“我说你最近怎么不对劲,原来是因为这种事啊。”转而,她有些生气地说:“直接问我就好了嘛。”
“我认床。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躺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我走出帐篷,只记得厕所在营地的背面。但那些帐篷一模一样,我记不清哪个是厕所。这时候我看见一只帐篷还亮着灯,便想着进去找人问问,没想到,那是李的帐篷。我走进帐篷,问完厕所的位置之后,和他闲聊了几句,就离开了。”王秀梅说,“如果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应该能知道,我在里面没呆多久吧?”
原来是误会啊,绷紧的背脊一下瘫在椅子上,秦况苦笑着挠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不应该不信任你。”
飞机穿过对流层,万里无云。
秦况解开安全带,王秀梅没有因为这件事责怪他,他有些庆幸。“对了。”王秀梅的声音再次传来,“石小天离开阿布贾的前一天,你们俩偷偷摸摸干什么坏事去了?”
“啊?坏事?没干什么啊?”秦况拉下桌板,手忙脚乱地从网兜中取出一本杂志。
“我说过,我之所以会喜欢上你,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你说谎的技术太差了。”王秀梅抱起双手,上下审视着他,“老实交代吧。”
阿布贾,七天前。
秦况系着安全带,但他觉得还不够,拉下车窗上的扶手,紧紧攥住。他不知道石小天从哪里找来这辆五颜六色的三厢车,引擎盖上连标志都没有。
最令他害怕的,是他从未见过石小天开车。或许这是地球上少数不需要驾照也能开车的国家吧。从石小天生涩的挂挡动作和顿挫感来看,他的开车技术可能是昨天晚上在网上学的。
“你敢信吗?”石小天大笑着,转动方向盘,绕开前方的一块巨石,“这辆车只要一百美金!”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坐上石小天花一百美金从可疑份子手里买的车。
他们正沿着海岸线行驶,除了看不见公路以外,这里和国内的某些度假区没有区别。这趟旅程是石小天临时起意的,石中建曾在年轻时来过阿布贾,他说,他要去看看爷爷曾经游历过的地方。
石中建年轻时曾去过许多国家,名副其实的探险家。
石小天一边开车,时而从兜里掏出GPS导航仪确定位置。他从土路拐入沙滩,行驶了一段之后,沙滩变成了乱石嶙峋的石滩,他在石滩前停车,察看手上的导航仪:“不远了,从这里步行过去,一公里左右就能到。”
秦况没有问他要去什么地方,当石小天想要卖关子的时候,怎么问都是问不出来的。他跟随着石小天的脚步,挑选适合下脚的位置走,才走了没多远,一脚踏进石间的海水,鞋子打了个透湿。他索性自暴自弃,学着石小天,专挑水多的地方走。
不久,他们来到一处岩壁下。抬头看,上方是百米高的悬崖,这里的海浪更加激烈,岩壁上攀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秦况忽然想到,一旦涨潮,他们所踏足的地方将变为水域。
他正要叫住石小天,对方却激动地大喊起来。他顺着石小天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乱石之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岩洞。
石小天加快脚步朝岩洞走去,他只好跟上。
踏入岩洞之中,空气变得湿冷,秦况感到被水浸湿的皮肤阵阵发冷。脚底的水流约有二十公分的深度,岩洞就像藏在山腹中的胃,经过狭窄的入口之后,视野立马变得开阔。石小天掏出手电筒,秦况观察着洞穴的情况,这个空间长宽约在二十米左右,头顶是黑黢黢的岩石。
“原来真的有啊。”石小天走向洞穴的尽头,将手电筒照在岩石上,是一块两米左右的岩画。
绘画者手头的材料似乎不太丰裕,画面上只有黑红两种颜色。但这片岩壁是泛白的石灰岩质,对比之下,画面倒不显得模糊。
电筒所照亮的那幅画上,绘制着一些黑色的斑点。斑点汇成一根窄长的黑带,秦况贴近画面,发现斑点上竟然有些细节,每一块黑色的斑点上都有着几对足,脑袋是两根天线一般的竖线。
“是蚂蚁。”他轻声说。
“嗯。”石小天平移手电筒,更多画面出现在秦况眼前。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组。石小天一路走到左手边的尽头,对秦况说:“你知道吗,正是因为毕加索在非洲的洞穴中看见了一副原始人的绘画,抽象派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秦况想起曾在高中美术课上学到的知识。所谓的抽象派,就是尽可能删掉一切可以删减的细节,留下能让事物成为该事物的特征。
比如刚才的蚂蚁,彰显蚂蚁的细节只有蚁足、躯干、蚁须,这三种特征组合在一起,就能让你联想到蚂蚁这种生物。
这样看来,面前的岩画的确和抽象画异曲同工。
秦况靠近石小天,电筒照在组画的第一幅上。画面上是两个黑色的小人,他们面前摆着一只钵状物体,两人手持着木棍,似乎正在捣碎钵中的东西。
第二幅画上,画着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另一个人手持着刚才的钵,坐在床边。这是什么意思?他在使用药草治病吗?
石小天走向第三幅画的位置。第三幅画的内容更令秦况不解,这幅画和前两副画似乎没有任何联系,画面上显示的是一群肩膀上扛着木头的人,他们正在走向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建筑的形状类似一座塔,从底部往上逐渐变窄,图片上的建筑只造到腰部的位置。
“真有意思,他们在用画面讲述一个故事。”石小天喃喃道,“在数千、甚至数万年前,他们就已经在用原始的方法,记录族群的故事。”
来到第四副画,也就是他们初入岩洞时看见的那一幅。仔细看,秦况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如果说那根黑色的长带是蚁群,他们正在走向的,则是用两根白线绘制成的区域,区域中用波浪线描绘浪潮,这是一条河流。
“蚂蚁,正在走向河流。”这幅画面依然和前面没有关联,秦况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大规模动物自杀性事件。”石小天的声音在空旷的岩洞中炸响,激起阵阵回音。
秦况感觉后脖子上升起一股凉意,这些蚂蚁前赴后继地踏入河流,竟然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但石小天的推测是有根据的,动物集体自杀是自然界中的一种奇特现象,它发生在许多生物族群之中,而人类尚未找到引发这个现象的原因。就他所知,国际上有许多学者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
如果将“自杀”这个概念放得更宽一些,他们正在研究的蝗灾也算得上是一种集体性自杀事件。
蝗虫原本的寿命能够达到2-3个月,但在群体之中,他们必须担负被其它同伴啃啮的风险,有数据表明,有百分之四十的群居蝗虫死于同类相残。
有研究表明,大规模集体性动物自杀事件的根源,是人类对大自然的侵略。砍伐树木、环境污染······这种推测的确存在合理性,但它无法套用在所有的事件上。
这不是秦况的研究领域,他只是粗略了解过相关的传闻。但当“自杀”这个不详的词语在岩洞中响起时,他却感觉到了一种来自远古的荒凉与悲伤。风声呼啸,在岩洞中刻画下这些画面的人,想必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进行创作的吧。
石小天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好奇心已被完全调动起来。秦况跟着他走向第五幅壁画,他张大嘴巴。
如果说前几幅壁画虽然晦涩,但还具有着叙事性,这幅画就是彻头彻尾的抽象画。画面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事物,红黑线条如同蚯蚓一般交错,他走近看,每一笔都生动有力,恨不得刻入岩壁。它们绞缠在一起,结合成巨大的球形。
忽然间,秦况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半裸的原始人,他手执树枝,用尽全身气力,一笔一笔将颜料刻画在岩壁上。树枝折断了,他发了疯似的从地上捡起另一根树枝,继续在墙上涂抹着毫无规则的线段,他在干什么?
他在绘画,他想要留下某些东西。他疯了,他记录的,是除了绝望以外一无所有的心绪——
“你的意思是,石小天带你去了一座尚未被开发的远古遗迹?”王秀梅圆睁双眼,“为什么不带上我啊?”
“因为路不好走,我怕你受伤。”秦况佩服自己编出的理由,他补充道,“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些意义不明的壁画而已。”
“然后按你说的,那些壁画讲的是大规模动物自杀性事件?”
“也不全是。”秦况摇头,他有些惊讶,女友很少对这类事情感到好奇。“我搞不清楚前几幅画面的意思。那只钵形器物里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他们正在建造一座塔,这座塔和另外几张照片有什么关系?这是一副组画,它们之间理应存在某种叙事层面上的关联。”
二十个小时后,飞机在北京降落。众人在机场转乘飞往宁城的飞机,回到宁城时,已是北京时间的凌晨两点。小城市的机场原本就没什么人,此刻更显得静谧。通道两旁张贴着宁城饮料集团最新推出的产品线,令人眼花缭乱。
秦况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面前停着一辆纯黑色的奔驰轿车。
轿车旁站着的,是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守候在机场门口的那个人,医院见过的人,石中建的秘书。凌晨三点,他守候在机场门口,只等飞机一医院,石中建的病情已经到分秒必争的程度了吗?
不,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对方为什么要见我,秦况想。他看向坐在前排的男人,他有着秘书这份工作应该具有的一切品格,他只做职责范围内的事,除此之外,他一句话也不多说。
奔驰飞驰在环城高速上,车内的蓝色氛围灯环抱着空间,一切就像场幻梦。
从自己接到前往非洲的指令开始,二十六年平稳的人生忽然泛起波澜。他尚未搞清楚秦树之为什么会出现在年的卢森堡,就坐上了前往阿布贾的飞机。而在阿布贾,他看见了塞壬,导师和尼古拉斯·李的秘密。他甚至差点被一头成年狮子吃掉!
在此之前,他经历过最刺激的事情,是在游乐园中乘坐大摆锤。
他是个听天由命的人,在短暂的人生中,他从未主动作出过任何选择,他的人生就像只被波流推动的小舟。而此刻,他第一次感觉到,在不可视的水面之下,有一股汹涌的暗流正在积累着爆发的势能,
至少有一件事可以问他,秦况想。至少石中建可以解开毛线团上的一个小结。
医院,缓缓停在住院部正门的下客区。秦况深陷在思绪之中,那位秘书却已帮他拉开车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跟随对方走向电梯。
在病房门前,他深吸一口气,秘书推开大门。他有些惊讶,被用作会客室的外厅挤满了人,这些人年龄各异,每张脸上都挂着不同的表情,这是基于不同立场而产生的差异:有人交叉着手指,足尖不断敲击着地板;有人给自己戴上名为悲伤的面具,却难掩期待;有人眉头紧蹙,似乎正在苦苦思索对策。
宁城首善石中建,命不久矣。
甫一走进会客室,几个男人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朝秦况的方向走来。秦况后退一步,才发现对方等待的人是身边的秘书。他们急迫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叫人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但他们的诉求一模一样,无非是想打开内室的那扇小门。
秘书微笑着,示意秦况看向窗户。秦况这才发现,石小天正背对自己,站在厚重的帘幕之前。秦况朝石小天走过去,对方转过头,短短一个礼拜,他变得憔悴许多。
“我爷爷想见你。”石小天对他说。
他没有说“我爷爷为什么想见你”,而是直接告诉我这个事实。秦况心中涌起暖流,他对我绝对信任。他点点头,正想憋出几句安慰的话,石小天却再次开口:“别琢磨了,你吐不出象牙。去吧。”
说着,石小天替他推开那扇门。
病房中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这是药水、消毒剂、褥疮软膏和老人的呼吸组成的,死亡的味道。所有医疗仪器上都在滚动着让人不安的波纹和红光,病房上的那个人抬起手,几位医生相视一眼,从秦况身边离开。
“替我拉开窗帘,好吗?”
秦况闻言,走到窗前。这时他才发现老人的眼神并没有看往窗外,而是天空之上的某处。石中建的鼻孔中插着两根输氧管,拔去这两根塑料管子,花掉他好多力气。
但他不像是个将死的人。比起上一次,他似乎更加健康一些。
将死的人得到老天的眷顾,精力短暂重返他的身体。他凝视着窗外,那目光像是看着不远处的电视塔尖,又像穿透了所有实际存在的事物,投向境界之外的彼方。他说:“你坐过来,坐在我身边。”
秦况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石中建的声音忽然减弱许多,他尽可能地将耳朵凑近对方,聆听老人的话:“秦况,你的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吧。”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秦况的嗓子有些发涩,他正要说话,对方的声音却再度传来:“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记住······”
记住什么?石中建忽然停止,他剧烈地喘息起来,秦况担心地扶住他的手,石中建却摇摇头,告诉他没关系。他缓了一会,秦况再次凑近他,石中建说:
“记住,你就是答案。”
秦况来不及深思,追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外公?你知道我外公的事吗?”
石中建听见了,但他太累了,他的双眼正在以微弱的速度合拢。他仍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嘴角渐渐浮出温柔的微笑。秦况的问题让他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一些能让他抿起嘴角的回忆。
与此同时,秦况身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撞开大门,秦况被推至一旁。一瞬间,外面所有的等待者蜂拥进病房,将秦况挤到了门口。啜泣声响起了,不知是谁的,有人大叫起来,一只文件夹被抛向天空,重重砸在另一个人头上,场面乱作一团。秦况倚住墙壁,他发现石小天并没有和那些人一起冲进病房,他只是站在原来的位置,背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就不要去打扰他了。
石中建逝世之后,新闻登遍宁城大小媒体的头版头条。围绕着那个价值连城的专利展开的争夺,以及由此产生的无数花边新闻,一时甚嚣尘上。身处于风暴眼中的石小天,已经半个月没来学校了。秦况曾给他发过几条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秦况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多多趴在他身边。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座半人高的报纸堆,这是他在废品回收站从一位报社老职工手中抢来的战利品。古老的报纸被霉菌侵蚀,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陈腐的味道,多多打了个喷嚏。
医院回家以后,他再次取出相簿。从石中建和秦树之的合影中,他发现了新的线索。
当时的他并没有发现这张照片的异状,是因为他只把照片的模糊当作老照片的特征。但仔细观察之后,他发现这张照片明显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照片上的人像不仅是模糊而已,仔细辨别,图像上存在一些颗粒状的像素点,黑白两色的对比度也过低。
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他将这张照片和许多同时代的照片作过对比。他将照片拿去一家照相馆,照相馆的老员工笃定它来自一台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海鸥双反相机,但即使是上个时代的技术,也不可能将照片拍成这样。
经过讨论,对方认为,这是一张剪报照片。顾名思义,就是用摄影的形式,保留下报纸上的图像。这样看来,大颗粒的像素点和对比度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释,只有油墨印刷的图像才会呈现这种质感。
关键是,这张照片来自哪款杂志或报纸。
秦况首先排除了杂志的可能性,因为杂志的印刷相对报纸来说,技术更加精良。而另一方面,如果将重心放在杂志上,他很难从浩若烟海的杂志中找到那张照片。
报纸不同,三十年以前的宁城只有一家报社,“宁城晚报”和“宁城工商报”都来自于这家报社。如果秦石二人的照片被刊登在报纸上,很有可能就是这家报社做的报道。
他去过报社,但在时代的冲击下,报社已经停止了印刷业务,那些了解报纸的老员工大多已经退休,几十年前的报道也不可能留有电子档案。
无奈之下,他只好向保安询问,从保安口中,他得知报社有一位热衷于收藏报纸的老先生,如果要找几十年前的报纸,对方的收藏无疑是最有希望的。
最终,他在废品回收站找到了这些报纸。
“我外公曾和石中建同为宁大的教授。假如以在学校实验室拍摄的可能去考虑,那么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只能存在于他们有可能共事的那段时间里。”秦况对着脚旁的老狗喃喃着,多多呼了一口气,拍起地板上的灰尘,“在可考的线索中,石中建在七九年研制出那项专利,第二年从宁大离职,加入宁城饮料厂,也就是当年的饮料集团。”
“那么,我们可以排除的,是八零年之后的报纸。”说着,秦况动手拆开一摞报纸。转瞬他又苦笑起来,这些报纸并没有根据时间轴排放,他必须一张一张地检阅。
他双手合十,给自己鼓了把劲。眼前的报纸少说也有上万份,即使只查看抬头的日期,也是一份艰巨的工作。他一头埋进故纸堆中,多多仿佛听到了他的心愿,也和他一起翻阅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况忽然听见一阵狗吠。他抬起被油墨染黑的双手,看向衔着一张报纸朝自己吠叫的多多,报纸的抬头上写着年5月6日。这狗真是成精了。
他接过报纸,在第一版上,他找到了那张照片。
照片顶端的标题写着:我市优秀青年生物学家的发现。
他看向正文。
“(宁城晚报记者张一讯)5月6日,我市宁城大学的两位优秀青年科学家取得重要成果。据悉,秦树之和石中建是宁城大学生物学系的两位青年学术骨干,致力于国际前沿的生物学议题研究。在一场实验中,他们意外取得了一种含碱性电解质化合物。这种化合物是国际上许多知名功能性饮品的核心材料,拥有巨大的商业前景和价值。石中建说······”
秦况放下报纸,感觉胸口有些发闷。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让石中建一夜暴富的化合物专利,竟是石中建和秦树之共同研制的产物。
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这种推测足以解释石中建为什么对他释放善意,处处照顾,又为什么在死前将他叫到床前——他对秦家有愧。
他用某种方式侵占了二人共同取得的专利,他一步登天,而秦家,在秦树之死去之后愈发困顿。
他恨不得将时间逆溯到上午,回到自己从未取得这些报纸的时候。他不想知道这些,他的内心天人交战。即使石中建真的干过这样的事,逝者已矣,怀揣着这样的秘密,他今后该怎么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
“记住,你就是答案。”他想起石中建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叹口气,将无法解决的疑问抛至一边,重新思考起眼前的问题。
对了,还有母亲。这张照片在当年登上了本地报纸的头版头条,母亲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从未提起过专利的事,她究竟在隐瞒什么?又为什么要隐瞒?在专利的问题上,她对石中建作出了怎样的妥协?
这时天色逐渐暗下来,房门忽然被推开。门外出现的,是赶回家做晚饭的母亲。她的目光落在秦况手中的报纸上,“啪”地一声,汤碗在地上摔碎。
上次来导师的办公室,还是入学的时候。学期临近结束,所有人都在闷头准备毕业论文。他不仅没有见过石小天,和王秀梅也只是保持着通讯联系。王江风叫自己来学校,是为了毕业论文的事吗?
秦况推开门,导师背对着他,伺候着窗台上的一排多肉植物。等了一会儿,王江风转过身,提起桌上的茶杯,上下打量着秦况,“你越来越像你外公了。”
他认识我外公!
秦况咽了口唾沫。王江风没有准备任何铺垫,一上来便扔出重磅炸弹,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间有千百个问题涌到嗓子口,堵在一起,他艰难地开口:“老师······”
“秦树之,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啊。”王江风露出怀念的表情,他走到窗前,朝下面看了一眼,对秦况说:“抱歉,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一号评估员。”
“评估员?那是什么?”秦况感觉后脑勺阵阵发涨。
“我隶属于某个庞大的计划,负责为其培养并输送人才。你和石小天,都在我的考量范围之内。秦况,我很难用三言两语给你阐述这个计划的详情。而且在你同意之前,我一个字都不能多说。但现在我能站在你面前,是因为你已经通过了我的评估。”
假如面前的大叔不是在开玩笑,他正在邀请自己加入某项秘密科研行动······这太蠢了!不对,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提到了秦树之。那个活在相簿中、浑身都是谜团的男人。
年,卢森堡国际量子物理学会会议中,唯一的中国人。
但是,石小天呢?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他脱口而出:“那小天呢?小天为什么没有来。”
王江风摇头,“石小天没有通过我的评估。”
“他比我聪明一百倍!”秦况激动地说:“不管你提到的秘密是什么,石小天能做到的,都比我更多。”
“我们需要天才,但这个计划太重要了,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存在。石小天和你不同,他的性格中有太多不受约束的因子,这也是他没有通过评估的原因。”王江风忽然笑了,“不过,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不够聪明?你可是那个人的后代啊。”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你可以选择拒绝,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你就当作我什么都没有和你说过,回去写你的毕业论文,从我手里拿走一张毕业证,去某家药厂任职,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娶妻生子,继续过你乏善可陈的一生。但是——”王江风忽然停住,逐字逐句地说:“但是如果你想要不一样的人生,那就跟我来吧。”说着,他从椅子上抓起夹克,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我在楼下等你。”
我不想要不一样的人生,秦况想。我不喜欢变数,不喜欢旅程,不喜欢被一头狮子按住肩膀,不喜欢一切和冒险有关的词汇。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我和石小天不一样。
但我想知道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的理由。我想知道秦树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什么,母亲——沉默寡言的母亲,离家出走的父亲,英年早逝的外公······这一切,影响我,塑造我,让我成为今天的我的故事,我想了解它们。
“妈妈,这只魔方不是爸爸寄给我的。”
昨天晚上,坐在餐桌旁,他掏出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对一语不发的母亲说,“我的外公不是普通人,对吧?”
那是一只旧魔方。从得到它的那一天开始,它就是旧的。外壳上的包裹塑料有几处脱落,泛黄的色块中夹着空白,里面的转角磨损过度,不能平整地啮合。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对它的喜爱,在孤单的童年里,它是唯一的玩伴。
“那张报纸上说,专利是外公和石中建一起研发的。石中建独吞了研究成果。我其实不在乎这些,但石小天是我最好的朋友。妈,今后我该怎么面对他?”
“不是那样的。”母亲终于开口,“你误会了。”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很快按捺下去,她抬起头看了秦况一眼,“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唯独不愿意听见这三个字。妈妈,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会因为这三个字而感到内疚,从而放弃对你的逼问啊。
这时秦况发现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注视他的眼神不会超过三秒,她总是很快移开目光。她害怕和自己对视,或者说,她害怕看见自己的脸。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接近过母亲。
她和别的妈妈不一样。
她抗拒拥抱,抗拒和自己亲密接触。小时候,每当自己受了委屈,想要投入母亲的怀抱,她都会温柔地把自己推开,给自己讲一些当时并不明白的人生道理。她从不吝啬于对自己的付出和教育,但她害怕他。
她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过真正的爱情,这些年所作过最大的努力,就是培养自己长大成人,供养自己一路读到研究生。在没有止境的牺牲和付出中,她是否也会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从而害怕这个拖油瓶般的儿子呢?
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秦况走到老师刚才所在的位置,在办公大楼底下,停着一辆和其它车辆迥异的、尺寸巨大的黑色越野车。导师正站在车旁,和车上的人说着些什么。
他隐隐感觉,如果自己走下楼,坐上这辆车,人生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同时,从王江风的口风中,他得知了一个信息——不管那个计划是什么,秦树之都很有可能曾是其中的一员。如果他拒绝导师的邀请,他将永远无法得知秦树之的秘密。
他迈开双腿,走出办公室。
看见秦况走出大楼,王江风会心一笑。秦况认识那辆车,这是一辆凯迪拉克凯雷德,V8引擎,全尺寸。它从侧面佐证了王江风口中计划的真实性,一个大学教授绝无可能配备如此昂贵的座驾。他有些紧张地拉开门,坐上越野车。车内的空间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坐在后排座椅上,他的双腿竟能伸直。
车内的玻璃上贴着里外俱不透光的隐私膜,但通过前排的玻璃,他能看见外部的景象。他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他们会给自己戴上眼罩,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车辆点火,伴随着低沉的咆哮,驶出学校。
“老师,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他局促地搓着双手,望向坐在前排的王江风。
“到了你就知道了。别紧张,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足以让你解开疑惑的礼物。”王江风笑笑,他此刻浑然不像那个憨厚的花圃园丁,那也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吗?他接着说:“你可以先休息一会,路有点远。”
越野车驶离学校之后,在外环走上环城高速,但并没有沿着环城高速走向主干高速,而是在一处分岔口拐下,进入一条四周围绕着田野的乡道。逐渐地,周围的房屋和田野变得稀少,前挡玻璃外的景物变成了茂密的森林。这应该是宁城附近的林区,秦况对这里没有印象。
汽车驶入一条隧道。隧道有些长,前方看不见洞口的亮光,头顶有一串微弱的暖光灯,照亮天花板上的景象。那似乎是某种植物的根系,穿透年久失修的混凝土和水泥,和这些人工造物绞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某种巨型生物的内脏。
通过一段路面时,他感觉车底传来微弱的震动。
他拿出手机,无信号。
驶出隧道以后,窗外的景物又换了一种风格。单向车道继续往前生长,一道清澈见底的小溪从旁边淌过。身后和前方是高耸的山峦,而周遭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平原。
山坳中藏着一座溪谷。
信号逐渐恢复,秦况打开GPS。图片上象征着车辆的三角标缓慢移动着,但在原本应该出现路线和地标的背景上,却显示着一片空白。王江风转过头,似乎预料到了他的行动,“你知道,有些地方是不会出现在卫星测绘图上的。”
保密单位。
秦况收起手机。这是个能量大到可以修改卫星信号的组织,综合导师之前和他的研究领域来看,他们所做的应该是和DNA科技相关的研究。他在脑海中搜索着基因领域的尖端议题:克隆、遗传信息编辑、肿瘤靶向基因研究······他们做的是哪一种?而自己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毕业生,为什么会有资格加入他们的组织?
穿过溪谷中央之后,他忽然发现马路走到了尽头。它在前方拐了个弯,形成一个环形车道,然后汇入来时的直道。在环的中间,是一座约有两座足球场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座和周围环境完全不搭调的佛塔。
一层层往上数,佛塔共有十三层。外墙上贴着浅灰色的琉璃瓦,分不清是木制还是浇筑。每一层的外观都是四角飞檐的结构,古韵十足。秦况不懂宗教的知识,但很明显,这座塔不应该出现在荒野之中。它应该属于一座佛教建筑群,享受香火的供养。
凯雷德在佛塔前停下,王江风下车,推开第一层的木制大门。秦况不知道导师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听之任之。跟随导师走入一层,他发现这座佛塔是中空的。
秦况抬起头,佛塔的中间没有阶梯,每一层中间也没有功能性的平台。也就是说,这是一座装饰性的塔。他又低头看向地面,水泥地上刷着一层绿漆,漆面光洁如新,看来这里经常有人走过。
王江风不说话,只是哼着小区,一圈圈地踱步。秦况探头出去看,凯雷德已经离开了,荒野之中只剩下师徒二人。就在他的忍耐即将到达极限时,异变发生了。
脚下的地面正在扩大,不对,他抬起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佛塔缓缓从中间裂成两半,与之同时,脚下的地面也扩大了。佛塔的两端有类似机械臂的结构相连,两端分裂到极限距离之后,两人站立的圆形区域也扩张了一倍有余。
然后,他们开始下坠。
这座圆形平台,竟是一座升降梯。几秒钟后,头顶的穹盖徐徐合拢,但这片空间并没有陷入黑暗。发出光芒的不是灯泡,而是四周的墙壁,墙壁中渗出乳白色的光,将导师的脸照得惨白。王江风满意地笑了,对于秦况此刻的表情,他期待已久。
随后,空间的中央骤然出现一座异物,物体正在徐徐旋转。秦况往后退了两步,才发现那并不是实物,而是全息投影。全息投影!这个词虽然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从未看到过这项技术的实用化。
画面上显示的,是一座尖锐部分朝下的倒锥状物体。这是一座建筑,图像上的路线和标示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秦况的猜错没有错,他们正处于这座奇特的建筑之中——一座朝着地心生长的,倒栽塔。
电梯被标示在塔的中央,假设以电梯的尺寸作为参照物,第一层的空间大小至少在两千平米以上。从电梯间出来,是三根围绕着电梯而建的走廊,通往该层的使用区域。而层数每往下递增,都会比上一层小一些,到塔的最底层,使用空间仅有电梯间的几倍大小。
除此之外,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以塔身为出发点,仿似活物一般的黑色管道朝外界延伸,它们蠕动着,看起来就像一根根血管一般。这种形似血管的物体遍布塔的周身,就像春日溪涧中的幼生蚂蝗,密密麻麻,令人发怵。
这座塔,就是它们的宿主。
电梯运转无声,但秦况能感受到下降的体感,那是一种从小腹处升起的奇妙感觉,是人体对于外界运动状态的反馈。王江风的声音在空旷的“电梯”中响起:“和地表的佛塔一样,这里共有十三层。以你目前的权限,可以到达第五层。”
“第五层?”秦况感觉自己就像那个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权限是什么?”
“‘天道’系统内部根据工作内容和资历划分权限,权限则影响着你能查看的文档内容、能够到达的层数,以及能够调配的资源。”王江风指向全息投影上的第一层,“第一层是‘业力’统计部门,刚入职的新人都被安排在那里。原本你也只有第一层的权限,但因为工作内容的特殊性,你可以下到第五层。”
又是两个新词汇,他提到了“天道”和“业力”。那是什么?秦况刚准备提问,脚底下的地面却传来微弱的震动,在那面自发光墙面之上,一道两米高的小门骤然被撕开。
走出小门,脚底的材质和刚才看到的墙面一样,都是那种乳白色的自发光材料。秦况用力踩了两脚,地面传来微弱的回弹。
通过刚才看见的那三条走廊,电梯间通往一座环形的开放区域。区域中有许多类似便当盒的长方形建筑,应该是按照工作内容划分的一个个小型单元,但它们的外墙并不像传统的CBD办公室那样由透明玻璃组成,而是和地板一样,由那种乳白色的材料组成,他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
通过走廊时,他朝下方看去。塔比他想象中更高,不,应该说是更深。他隐约能看见第四层走廊处的微弱灯光,再往下,只有一颗颗小型的光点,以及象征着虚无的黑暗。他听见口哨般的风声,风从塔底而来,这声音就像地狱的回声一般,让他头脑发涨。
据说前苏联科学院曾尝试过对地心的探索,他们组建了一支精锐的考察队,用地球上最先进的钻头进行挖掘。当工作进行到米时,所有人都声称自己听到了“地狱的声音”,再加上其它一些技术性的问题,钻探工作不得不停止。秦况此时所处的深度当然不能和前苏联的考察队相比,但他也感受到了相似的恐惧。
在那些技术铸造的墙面之外,数兆吨的泥土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是的,他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描述,挤压感。
“这种材料。”王江风注意到秦况对它的兴趣,“你可以理解为OLED,虽然和那种东西也不太一样。”
OLED,自发光柔性面板技术。这是在智能设备中被广泛应用的技术。秦况想,哪怕是石小天也不会相信吧,它竟然被用作基建材料。
王江风走到一座火柴盒门口,伸手在墙壁上调出一块像是操作界面的东西。墙壁上的颜色如潮水般褪去,转为透明。随后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令秦况大吃一惊。
·未完待续·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纯属虚构,切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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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一
排版编辑:十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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