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阿布贾 >> 阿布贾历史 >> 严歌苓苏安middot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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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读书会看见这一幕的人把它描述给没看见的人。把它作为苏安梅突来的艳福描述。而错过那一幕的人都不信。他们对苏安·梅命中无艳福这一点很笃定;正因为她被认定没艳福,人们才放心大胆邀请她参加所有便宴盛宴、酒会茶会,尽管苏安·梅永远只喝可口可乐。艳福怎么可能降临苏安梅呢?一米四的个子,三尺腰围,棕色头发有一半明白了。她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母亲遗传显然太霸道,因此她一点中国样儿都没有。
三个月前,来了个纽约人,六十三岁,锃亮的秃头,幽深的酒窝,谈歌剧谈高尔夫谈证券股票都充满激情和学问。有一次讲到自己离了婚的妻子,当众老泪纵横。不久他身边围上了一群人,女人多于男人,不知是爱他还是爱久违的纽约。苏安·梅静悄悄地尾随在他的尾随者后面,目光蓝蓝地照耀着他。苏安·梅的眼睛细看是好看的。纽约人对她一笑,问她是不是纽约人。苏安·梅红着脸说她是在那布瑞斯加的一个镇子上长大的,从来没去过纽约。纽约人心疼起她来。在纽约人看,没去过纽约比没谈过恋爱还悲惨,简直是上帝给你的生命交白卷。苏安·梅又补了一句,说她来非洲之前没乘过飞机。纽约人心疼坏了。她的天真诚实使他感到自己过分丰富的人生阅历,繁忙不已的度假和享乐,以及对这一切的卖弄简直是在欺负苏安·梅。
不久,纽约人开始普及纽约生活,在家里开爵士音乐会,把古巴的“BuenaVistn SocialClub”群七八十岁的老乐手介绍给人们。还放映百老汇的戏剧、歌剧录像。这种音乐会一般只有六七个客人,纽约人要的是一种知己气氛,但苏安·梅回回受邀。纽约人的宅子变成阿布贾的纽约时,人们暗暗打听:这周被邀请的人是哪六位。有一种类似妒忌的感觉滋生出来,不常被请入纽约人宅子的人们心里酸酸的,对常常被邀请的人产生出不服气。
但没人妒忌每次被邀请的苏安·梅。不管纽约人给于她多少惠顾,或说命运从此给于她多少补救,她都无法在优劣势上和其余人扯平。
又过一阵,纽约人的音乐会上添出一个新客。
一个苗条秀丽的尼日利亚姑娘,二十二三岁,叫奥利维亚。一次音乐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客人们看出苗头来,找理由早告辞。六十三岁的纽约人和二十三岁的奥利维亚要做什么,假如奥利维亚没意见,谁也不会有意见。告辞非常拖沓,因为大家想让稳坐在情人沙发上的苏安·梅得到暗示。苏安·梅却仰着脸,一脸目送大家归去的粉红笑容。坐是坐得闺秀气十足,一腿前一腿后,两个脚尖吃力地举在沙发沿上,不够长度着陆。画面太惨烈:她身边就是黑色仙子般的奥利维亚,暗色皮肤有种丝绒质感,穿着牛仔裤也不妨碍你在脑子里看见那两条笔直圆润,长得惊人的裸腿是怎样从惊人的凸翘的臀部起头的。只有像纽约人这种爱够了白种女子的人,才有如此高的眼光,来爱奥利维亚这样的黑姑娘。
大家都同时明白了一个惨烈的事实:苏安·梅认为自己是应该有份留下,哪怕只留下一小会儿,和纽约人有一小会儿的私房空间。她把纽约人过分好爽的善施误领了。这样的误差她可是不堪的。于是人们都认为有义务保护天真的老姑娘,也有义务替纽约人脱开干系。
就像大家起初不相信纽约人的荒唐,越过四十岁年龄去和奥利维亚浪漫一样,苏安·梅深信纽约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苏安·梅一生中没动过几次情,再天真她也懂得那是枉然的。而这一次纽约人让她信以为真了。她觉得自己再是老姑娘比纽约人还是年少二十多岁。并且由于她曾经住过的镇子都是白种人,假如有一个黑人从镇上大街的一头往另一头走,不必走到头就会被警官截住,因为有好几户人家已向他报了警。在苏安,梅单纯的心灵中,她把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浪漫的可能性排除得很干净。她的中国父亲因为受不少小镇人的冷眼,才离开了她和她的母亲。她想她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输给个黑人女孩。她哪里知道纽约城的人有百分之四十是黑人和非白人。纽约的市民对非白人就像对杂粮面包一样,口味早就习以为常。
客人中有人建议:不如去英国领事馆再喝两杯,那里周末酒水半价。都明白他的用意,便起哄说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十分钟后这群人已经围在吧台边上,各自点了酒,某人为苏安,梅点了可口可乐。没有想伤害苏安·梅,所以都希望和她胡扯而抓住她的注意力,让她错过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悄然消失的一瞬。但这简直办不到,苏安·梅眼睛长在了纽约人身上,为着他发挥得越来越糟的调侃一会一脸红。酒吧旁边有三四个人在打桌球。有人想用这一招来使纽约人冲出苏安·梅蓝色目光的封锁线。结果马上就失败,苏安·梅用她侏儒症的短手指拾起一根球杆,等着轮到她上桌和纽约人打一局。
这时已过了十点半。酒吧十一点关门。假如苏安·梅坚守到最后,她一定会看见纽约人和奥利维亚双双乘车离去的一幕。正是这一幕不能让她看到。对于这个天真丑陋的老姑娘,非分之想是美丽的。人们不由怀恨起纽约人来,在他没来到这里之前,苏安·梅自己一生孤单的结局多么死心塌地的接受。这一想连招聘苏安·梅的人也一块怀恨。虽说不歧视长相残疾是文明水准的体现,但把她推进一个乱施慈善的人群,却非常危险。一旦她目睹纽约人怎样带着奥利维亚一块回家,她就明白纽约人给她的除了善施什么也没有。这里的人都待不长,最长两年。她的非分之想也有限度,从来没想过纽约人会与她终身好合,但能抹去她情爱史上的全然空白,已终如愿以偿。纽约人之所以令她着迷,不是他迷倒其余人的魅力—那些魅力她并不懂,而是他的年岁。六十三岁,年轻女人,漂亮女人,苗条女人是不要的。可以把他剩给她。
苏安·梅开始减肥。她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专门雇了一位教练,监督她做水下减肥操。教练是尼日利亚人,教得很好。但他来得太早走得也太早,大家没见过他,是从猛瘦下去的苏安·梅身上看出他的好来。一生没吃过蔬菜的苏安·梅开始以生菜沙拉为主餐。从来都喝可口可乐的她也改喝葡萄酒了。
大家全知道,就在苏安·梅一天天瘦下去的时候,纽约人和奥利维亚一夜夜地同居起来。幸亏这位英武的尼日利亚小伙子出现了,成了纽约人的救火队员。但愿小伙子能给她足够的动力,让她诀别全美国人民在70年代末就已经诀别的发型。非洲小伙子穿一件橘红衬衫。橘红和黑色是最好的搭配,因此他有种火烧火燎的热切感觉。再就是性感。虽然食品紧缺、自动化程度过低的生活使尼日利亚男男女女都削瘦而性感,这个小伙子还是遥遥领先于一般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性活动好手。不知凭了什么,所有人一致认为苏安·梅是没有尝过性的滋味的,这可比没乘过飞机、没去过纽约问题大多了。渐渐降低体重的苏安·梅曾一度使怜悯她的人几乎走出对于她的绝望,认为纽约人或许会给她一个吻,那种不纯洁的,使她相信她身体还能引起他欲望的那种吻。反正又不破费他什么,却够苏安·梅一生玩味。苏安·梅不贪婪也很领情,这一点大家有数。
圣诞前夕,苏安·梅发出邀请,请了八个朋友去她家吃传统的圣诞餐。火鸡难买,她却买到了。还有新鲜奶油(而不是罐装的)作的蛋糕,蜂蜜火腿,红瓤白薯,南瓜奶油派,全是尼日利亚不常见的好东西,苏安·梅羞涩地通知这八个朋友,红着脸说她花了一个多月才把东西凑齐。八个朋友一听全明白,那些她费了一个多月的劲来的好东西,也正是使矮胖的苏安·梅之所以成矮胖子的东西。
到了这一天人们却把这个餐会给干干净净地忘了。因为苏安·梅过分郑重,下达邀请过早,反而被后发出邀请的人替代了。圣诞前晚会、家宴天天有,人们疲于吃喝,一些晚会不到场也就不到场没人介意。只有苏安·梅守着一桌丰盛的食物,穿着镇子上年年不变的红绿格子圣诞裙,坐在圣诞的蜡烛旁等候。事后人们自省起来,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尽管他们对苏安·梅同情爱护,他们实际上是没拿她当回事的。稍不当心,就把她忽略得影子也没了。他们常常问她周末打算怎么过,她认真列起活动清单时,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想着部门头儿派下来的报告还没写完,老婆提出的度假计划还没谈定,艰苦地区外交官补助费据说又提高了,某同事居然志愿驻任伊拉克……因此当他们接受苏安·梅圣诞餐会邀请时,脑子里的所有事都显得比她的邀请重要得多。
在苏安·梅把火鸡第三次放进烤箱去热的时候,门铃响起来。苏安·梅打开门,门外是手牵手的纽约人和奥利維亚。假如她邀请的客人个个都不失约,纽约人和奥利维亚的关系不会被苏安·梅马上洞悉。因为她可以把奥利维亚看成其他客人带来的附属客人。一个开始暗恋的人可以使现实服从她的愿望,把现实按她意志的扳过来拧过去。而这时她把最近的一连串事件连起来看了,包括那个音乐会之后,大家酒足饭饱后又哄到英国领事馆酒吧去“喝两杯”。
苏安·梅毕竟是善良宽厚的人。她把纽约人和奥利维亚请进门,给他们斟酒,斟饮料,为他们摆出带圣诞字样的锡泊气球,带他们参观从非洲人那里买来的圣婴降生模型。难为她还把自己收藏的上百个布娃娃拿出来,让奥利维亚开心。她从六岁开始收藏娃娃。六岁的苏安·梅肯定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个患侏儒症的矮胖子,为一场从未开始的恋爱而失恋。
人们从此疏远了纽约人。纽约人太狠,诚实完全可以不以如此之狠的方式来呈现。大家对苏安梅狠不下心的事,全让纽约人办到了。他居然吃得下苏安·梅烤的火鸡?!他以为作为纽约人就可以不事先征得女主人同意,临时带附属的女朋友吗?但纽约人毕竟是纽约人,他们的酷就表现在心胸和眼界上:谁和你们一般见识呢?他照样逢人笑嘻嘻地谈纽约最近轰动的剧目。纽约是充满敌意的城市,六十三岁了还不会在敌意中自如自在,那他早就搬离纽约了。或许搬到那布瑞斯加的某个远亲不如近邻的小镇去了。有人常常看见他和奥利维亚在餐馆里对坐,眉目传情,脚和脚在桌子下“探戈”。他会大方地打招呼,或请你到他桌上共饮一杯。人们对他的敌意渐渐公然化。他们为苏安梅抱屈透了:苏安·梅的绝望表面上虽看不出,但她飞快增加上来的体重是她受重创的见证。她虽然每天早晨坚持水下减肥操,但心灵没了向往,身体自身就自暴自弃了。
因此当人们听说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散伙都暗自称快。纽约人主动打发了奥利维亚。奥利维亚有一天以旁敲侧击的形式提出要纽约人替她办赴美国签证。纽约人黯然神伤,醒悟到自己对于奥利维亚所含的巨大而不浪漫的价值。他含糊其词,告诉二十三岁的黑美人他不管签证,也无法左右签证部门的决策。奥利维亚似乎忘却了这桩事,不再提及。纽约人大大释然,以为一切不过是他那纽约特产的戒备心所致。在一次将醉不醉的最佳时刻,奥利维亚提出要嫁给纽约人。纽约人彻底认清了自已对于她那巨大而不浪漫的价值。纽约人的高尚也在于此:他绝不利用她的宏大企图而进一步榨取她的青春资源。纽约人紧急告假,返回了纽约。一周后回到阿布贾,他把自己的浪漫多情治愈了。善后也极漂亮,他跟一位同事调换了住房。新的住房和苏安·梅同院,纽约人出门必经过苏安·梅的门口。只要纽约人的大铁门一响,正跨在门槛上的苏安·梅立刻倒退回去,在阴暗的门厅里等待纽约人走远。她也有她治愈自己的方式。
人们很快打听出来,在晚会上对苏安·梅献殷勤的尼日利亚小伙子名叫阿吉波拉,是打井技工,被“援助办公室”请到晚会上来的。他非常好动健谈,英语却很糟。他从一个偏远省份的村庄里来是跟打井工程师一块来向美国政府申请打井经费的。隔着种族看不透阿吉波拉的年龄,但人们猜他至少比苏安·梅年少十岁。打井的申请被拒绝之后,阿吉波拉却没有离开阿布贾。他偷偷在外交圈子里打听,是否可以找一份杂工的事由。工资要求不高,一百多元美金就行。在这期间,他两次出现在夜晚酒会上,人们知道并不是苏安·梅带他来的。苏安·梅从起初的羞涩渐渐变得矜持,再就是对他爱搭不理了。
从纽约人的经历之后,苏安梅活得更沉静。她不再强迫自己吃令她作呕的生菜沙拉,她恢复了小镇上人人喜爱、辈辈喜爱的酸奶油烤土豆、炸鸡。她还是动不动脸红,但人们觉得她也许并不像他们想像得那样懦弱羞涩。一次大家相约去远郊的民间工艺市场,去淘些收藏品,将来离开尼日利亚时有些纪念。四十多度的高温让木雕人像都汗涔涔的。棕榈高耸入云,丝毫阴影都洒落不下。和乌木雕塑一样色泽的贩子们坐在凉棚里,购买者们却得趟着滚烫的红色沙土,走在太阳里。不一会苏安·梅的“莫勒发”就变样了、前面的大蓬头瘪下去,后面的几缕发粘在脖子上,她和大家告别说她想回家睡午觉。她走到灌木丛生的停车场,打开车门,让发动机发动起来好使空调放出的冷气驱走凝结在车里的热气。这时另一个人也热得受不了了,从工艺市场走过来,穿过一丛灌木,就在他能看清苏安·梅举在手上的矿泉水商标的距离,他突然纵身:两个持枪蒙面的黑皮肤男子从苏安·梅车后跃出来。这时苏安·梅什么也没意识到,正往车门里塞着自己肥胖的身体。这个目击者想喊,但他怕蒙面歹徒回身给他两枪。
苏安·梅一抬头,见两个枪口抵在她两扇窗口。歹徒叫她立刻下车,而车钥匙和钱包不要下车,苏安·梅把自己好不容易塞进车门的身体又塞出去,脑子还没转过来。一般人在这种时候脑子最好别转过来,这样容易配合对方的需求,听之任之,事情结束得比较快,好结束歹结束都快。但苏安梅刚刚下到车外脑子就转过来了,对自己所处的危境立刻清醒。这些人要劫她的车呀!她在小镇一共才开过两部车,还都买的是二手货。她一生中唯一一部新车是在阿布贾买的,本田雅哥,新皮子的味道还没散尽呢,这些人就要把它抢走了。她发起了一生中最大一次脾气。苏安·梅的父亲遗传全体现在她性格上:温和、忍让、含蓄、知羞。她父亲是个特别爱惜财物的人,打碎一只碗也会自责半天。这也是他和苏安·梅那个大手大脚的母亲分歧所在。正如母系遗传在苏安·梅的相貌上横蛮霸道,她的父系在她性格上的遗传也独裁得很,绝不能看着她花在买车上的一万六千元霎时打水漂。她大吼一声:不!她吼得已经跑回市场去搬援兵的人也一哆嗦。这人回头,见苏安·梅和已坐在驾驶盘前面的歹徒拉扯起来。等那人搬了援兵来到停车场,正见到这样的场面:另一个歹徒人在车里,屁股和一条大长腿还在车外,苏安·梅举起自己短粗的腿向那个屁股踢去。她踢了三脚,直到车子开出去。
事后人们非常后怕。歹徒太有可能开枪了。在一把小刀能劫下载几百乘客的飞机的文明中,苏安·梅的勇敢显得太远古了。苏安·梅短而肥胖的腿三起三落,在歹徒屁股上留下了侏儒症患者特有的小脚印(她脚的尺度和她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多少也伸张了些正义。人们更深地怀疑起苏安·梅的温顺表象来。
从圣诞开始到复活节结束,人们过一个节日又准备进入下一个节日。情人节是阿布贾的风沙季,萨哈拉来的沙土遮得巍峨的阿索岩连轮廓线也没了。有情人的都把休假日挪用到这一天,神神秘秘地消失了。有的飞去欧洲南部,有的飞去东部非洲。没情人的留在阿布贾,假戏真做地相互送些糖果。若在美国,同一办公室的男士或许会买一束鲜花送给女士,用意全无。但阿布贾没有鲜花可买,想买鲜花要提前一个礼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农场花重金预订。
上班不久,秘书台上便出现了一束鲜花。玫瑰是橘红色,夹在蓝色勿忘我里。不得了,授花者是苏安·梅。苏安·梅正在其他办公室送文件,一回到秘书台便大红了脸。她的表情非常古怪,几乎是受了奇耻大辱。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夸奖多美的花,太美了。过了一会,花就从台子上下来了,下到了台子下的角落里。大家都暗暗可惜那些花,也可苏安梅搁置一旁的艳福。
把鲜花从阿吉布拉手里捎给苏安·梅的小青年是刚从美国来的,才二十三岁,把对非洲的人亲和做为和保守派的界限。他非常自豪地划清这条界限。做足非洲研究,对殖民史有高度认识的科班研究生的他,要以对黑人种族过火的友善来挑衅保守的白种人,比方说:那布瑞斯加某小镇上那一类白种人。这个小青年在传达室里碰到抱着花的阿吉布拉,主动提供帮助。阿吉布拉的献花愿望遭到一连串打击—他求每个经过传达室的人把花捎给苏安·梅都被拒绝了。小伙子把花捐给了苏安·梅之后,又被某人差出去跑腿。(年轻官员总是被老官员东差西差)。他发现阿吉波拉还在传达室里,才想起他是在等回音;苏安·梅是否接受他的晚餐邀请。小伙子想邀请一定是不会被接受的,因为鲜花已被搁在脚下了。他对阿吉波拉说苏安·梅如何感谢他的花,但晚餐邀请发得太晚了,她已跟别人约好了。小青年的诚恳和友善说服力很强,阿吉波拉灿烂地笑起来。这时他才露出他的美中不足;门牙和门牙间有条宽阔的缝隙。小青年还觉得对不住他,想把苏安梅的冷漠多弥补一些,便说不久有一场大型舞会,各国使节都被邀请了,假如阿吉波拉愿意,他可以邀请他。
小青年立刻受到了攻击,同事们说难道他没听说苏安·梅不久前被劫车的历险记?这个打井技工万一危害各国使节的生命,谁负责?小青年想取消邀请,却又没有留下阿吉波拉的电话号码。
舞会开在星期日晚上,阿吉波拉被挡在门口。每个参加舞会的人都允许带一名舞伴。纽约人带了一位法国女子,一路法语地人场时,看见阿吉波拉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他入场后发现苏安·梅独自坐在一边,端着一个玻璃盏,里面盛了四五个各色冰激凌球。没有舞伴的人很少,像苏安梅这样,只有一个图头,就是吃一顿丰盛的自助餐。纽约人见苏安·梅穿了套黑色晚礼服,露出粉白的上半个胸脯。不知哪家服装厂会生产这个尺码的晚礼服。刚这样一想,纽约人觉得自己太不慈善。他跟法国女子道了声歉,穿过舞场,邀请苏安·梅跳一支曲子。他想,反正这支曲子没剩几个小节了。苏安·梅脸一直红到胸脯,跟着纽约人跳起来,一双不成比例的小脚转得挺圆,黑色裙裾在又粗又短的腰身上兜起一圈圈风,使她成了盏黑色台灯。让纽约人大吃一惊的是苏安·梅的舞跳得极好。
见纽约人找苏安·梅跳舞,人们又开始向她捐好意好话了。一个个人上来请她跳,苏安·梅就要被好意淹没了。她却非常自重,只是认真跳舞,保持一贯的天真眼神,一贯的羞涩面容,舞毕诚恳地道谢。一支曲子结束,她总是为自己取一杯葡萄酒。这时她正跳着,从舞伴肩头看见了阿吉波拉。
一身黑西服的阿吉波拉眼神有种幽怨。苏安·梅突然得宠于众人似乎刺痛了他。他是被那个小青年带进来的。在进门前被仔细搜了身,确认没带炸弹才被警卫放行。
终于等到苏安·梅空下来。他上前去,郑重之极,紧张得太阳穴的血管一拱一拱。七分醉的苏安·梅在他眼里很美很美。他不会跳西方人的舞,把苏安·梅拉扯得恼火起来。她终于说:停。然后她甩下他走回自己的座位。他愣了一秒钟,跟过去。他刚一坐下,苏安·梅却站起来。这样两个人的高度不那么悬殊了。纽约人和法国女子风头最足,“恰恰”跳得炉火纯青。苏安·梅对自己说,盯住他不放,他就是最好的提醒。那个美丽年轻的黑妞儿奥利维亚怎么可能爱这个老头呢?这个老头对于小妞只是一张机票和一个签证,也许还有钱包、账户、卡迪亚手表。这个国家的人都没羞,为了逃避贫穷和饥饿什么都可以忍着恶心、捏着鼻子去吞咽。把这吞咽叫“爱”。她苏安·梅可不要让人忍着恶心、捏着鼻子吞咽,把它也叫作“爱”。就像那束情人节花束的卡片上写的一样。
阿吉波拉在嘟囔囔地表达什么。所有人都在祝福:让苏安·梅好好享一回艳福吧。阿吉波拉的表达苏安·梅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就是盯着纽约人锃亮的秃顶旋过来转过去。阿吉波拉在表达他多么欣赏她的蓝眼睛,粉红的大脸蛋,圆滚滚的短腿短胳膊,以及她天使一样天真的神情。其实他说的全是真心话,他真心喜爱长着蓝眼睛身段肥胖的苏安·梅,尤其她的“莫勒发”让他醉心极了。这么多天看下来,苏安·梅是他见过最可爱的女人。假如人们这时仔细看一看阿吉波拉的眼睛,一定会相信他是真的。他和奥利维亚绝不是一回事。但没人看他。隔着种族,就是看也看不懂。种族的差异能使人把苏安,梅看得很美,也能把真心的阿吉波拉看得很投机,很功利,看成个骗子。男人们能对苏安·梅这样的女人做什么呢?只能抢她的汽车。苏安·梅坚定地相信这一点。
突然阿吉波拉的糟糕英文形成了意义:“嫁给我吧。”他说。
人们只见苏安·梅往后一躲。然后温柔的她变得极其暴虐,常常绯红的脸蛋苍白,甩起短胖的胳膊掴在阿吉波拉脸上。
苏安·梅轰轰隆隆地快步走过木板舞池,消失在门外。阿吉波拉跟了几步,但很快就慢下来。他在门口停立了很久,背冲着白种舞者们。
阿吉波拉哭了。
那个新来的年轻官员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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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短篇小说集《吴川是个黄女孩》
果麦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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